烏克蘭呼吁將俄踢出“五常”，專家：理由站不住腳，更像“公關策略”

每經記者｜李孟林    每經編輯｜譚玉涵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俄烏沖突爆已逾10個月。在戰場之外，烏克蘭也試圖在外交領域上持續發力。

近日，烏克蘭外交部正式發布聲明稱俄羅斯當年接替蘇聯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缺乏法律依據，而俄羅斯的所作所為更是違背了聯合國成員國最基本的準則，因此呼吁聯合國剝奪俄羅斯“五常”之一的地位，并將其徹底從聯合國“開除”。

安理會“五常”是二戰后世界秩序的主要塑造者，在創立安理會時就沒有考慮過取消常任理事國席位的問題，相關程序闕如，而俄羅斯作為蘇聯國際地位的繼承者，在過去三十多年里也已被國際社會普遍接受。因此烏克蘭提出的訴求，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多名接受《每日經濟新聞》的國際法專家表示，俄羅斯接替蘇聯在聯合國的席位是當年的政治共識，并未引起爭議，烏克蘭現在提出的理由相當薄弱。荷蘭萊頓大學法理學講師Joris van de Riet認為，烏克蘭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實際的目的是為了博得國際社會的持續關注，為自己爭奪更多的國際支持。

歷史與法律基礎薄弱

自8年前俄羅斯“吞并”克里米亞以來，烏克蘭就開始對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席位展開質疑。早在今年4月初，在俄烏沖突全面爆發后不久，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通過視頻向安理會發言，呼吁“將俄從聯合國安理會除名”。

近日，烏克蘭外交部長庫列巴再次提起這一議題，烏外交部于12月26日發布聲明，正式闡明了其官方立場。烏克蘭方面認為，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繼承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的過程缺乏法律依據，而且俄羅斯在過去三十一年里頻繁違反“愛好和平”這一聯合國成員國資格的基本條件，因此俄羅斯應該被取消聯合國成員國和安理會“五常”之一的資格。

烏克蘭外交部認為，俄羅斯當年僅憑時任總統葉利欽致聯合國秘書長的一封“普通信件”，繞過了聯合國憲章規定的程序，取得了蘇聯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在烏克蘭看來，蘇聯解體后，俄羅斯聯邦應該按照程序，先由安理會推薦，再由聯合國大會表決通過，才能取得聯合國成員國資格，遑論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當年捷克斯洛伐克解體后，新成立的捷克和斯洛伐克就是通過這樣的合法程序才重新進入聯合國。

烏克蘭強調，聯合國憲章里，特別是規定安理會“五常”的條款里，根本沒有提到“俄羅斯聯邦”幾個字，因此“從法律和政治的角度來看，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俄羅斯篡奪了蘇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席位”。

烏克蘭還對俄羅斯的聯合國成員國資格提出質疑。聲明認為，按照聯合國憲章第四條第一段，成員國資格對“愛好和平”的國家開放，而俄羅斯在過去三十一年里的行為與愛好和平相悖，“戰爭和攫取他國領土，強制改變國際承認的邊境線，滿足其侵略性和新帝國主義野心的嘗試”比比皆是，俄烏沖突自然是最新的例證。

基于上述兩大理由，烏克蘭呼吁聯合國“剝奪俄羅斯聯邦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并將俄羅斯逐出聯合國”。未來，只有俄羅斯證明自己符合資格，并通過聯合國大會投票表決之后才能重返聯合國。

僅從聯合國憲章條文來看，烏克蘭的說法似乎不無道理。劍橋大學Lauterpacht國際法中心資深研究員Thomas Grant對《每日經濟新聞》表示，當年俄羅斯順利接替蘇聯席位有著特定的歷史環境因素。他表示，蘇聯解體時，相關各方都希望能夠順利完成過渡，關注的重點是避免摩擦、盡快完成過渡，所以“比起合法性問題，大家覺得政治上的方便行事更加重要”。

然而，在不少國際法專家看來，從歷史發生過程和法律角度而言，烏克蘭的論證是比較薄弱的。

牛津大學出版社《聯合國安理會程序》（The Procedure of the UN Security Council）一書的編寫專家組對《每日經濟新聞》表示，1991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佩雷斯·德奎利亞爾接到葉利欽要求繼承蘇聯在聯合國和聯合國安理會席位的信件之后，將其轉給了聯合國當時全部166個成員國，同時將信件發給了安理會15個理事國。作為回應，當時并沒有成員國提出修改聯合國憲章，或者在聯合國大會采取其他正式措施。烏克蘭作為聯合國建立時的成員國之一，在聯合國有獨立于蘇聯的身份，當時也并沒有提出異議。

荷蘭萊頓大學法理學講師Joris van de Riet補充道，1991年，包括俄羅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在內的蘇聯加盟共和國簽訂了《阿拉木圖宣言》，其中明確表示，蘇聯解體后的“獨立國家聯合體”(獨聯體)支持俄羅斯接替蘇聯在聯合國的席位，包括在安理會和其他國際組織的常任席位。這正是葉利欽致信聯合國秘書長的政治基礎。

Joris van de Riet表示，烏克蘭認為這一程序有問題，但聯合國并不這樣認為。在聯合國看來，俄羅斯是蘇聯的直接延續：蘇聯只是在1991年改名為“俄羅斯聯邦”并失去了一些領土而已，所以俄羅斯并不需要重新申請加入聯合國。這并非沒有先例，比如扎伊爾改名為剛果民主共和國后仍繼續保持聯合國成員國身份，就并沒有引起法律問題。

Joris van de Riet還指出，捷克斯洛伐克的例子也并不適合用來類比蘇聯，因為捷克斯洛伐克分裂成了兩個大小差不多的國家，無法判斷誰是繼承者，而俄羅斯繼承了蘇聯約四分之三的領土和大部分的政治和工業實力，所以當時認為俄羅斯是蘇聯的自然延續是很合理的。

最可能的國際支持需要在聯合國機制之外找

烏克蘭外交部聲明中承認，實現將俄羅斯逐出安理會和聯合國的目標需要啟動“復雜的程序”，希望與其他國家合作保衛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律。實際上，自俄烏沖突爆發以來，歐盟和美國方面都曾對俄羅斯的安理會席位提出了質疑，但也都承認實際操作起來的難度非常大。

據《參考消息》援引外媒報道，歐洲理事會主席夏爾·米歇爾曾提議推動將俄羅斯逐出安理會的進程，但他也表示，目前還沒有能夠驅逐俄羅斯的機制，希望未來能找到解決辦法。

據《環球時報》報道，美國眾議院兩名議員近日也提出一項議案，敦促美國總統拜登總統采取措施暫?；蚪K止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席位，但美國白宮新聞秘書卡琳·讓-皮埃爾12月15日表示，“如果有辦法暫停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成員資格，我們會立即采取行動。不幸的是，我們沒有看到聯合國的規則改變”。

俄羅斯方面認為烏克蘭的提議十分“離譜”。據俄羅斯衛星社12月27日報道，俄羅斯常駐聯合國第一副代表德米特里·波利揚斯基在評論庫列巴的言論時，抨擊烏克蘭當局提出所謂“剝奪俄羅斯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的說法是非法的，“在安理會會議上，根本沒有人理會他們的歇斯底里。”

據悉，聯合國有剝奪成員國資格的程序，但沒有任何取消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法律機制，雖然剝奪成員國資格之后自然也就無法參與安理會事務。Joris van de Riet表示，從流程上來說就無法驅逐俄羅斯，因為聯合國只能“在安理會的推薦下”，由聯合國大會投票取消某國的成員國資格，然而由于俄羅斯在安理會有一票否決權，因此俄羅斯可以直接否決任何相關提議。

Joris van de Riet還認為，烏克蘭的提議不僅在法律上可能性很低，在政治層面上也行不通，“移除安理會的成員國會引發政治上的混亂，大多數聯合國成員國都沒有興趣這么做。”

既然希望渺茫，為何烏克蘭會高調公布這樣的提議呢？Joris van de Riet認為，烏克蘭的主要動機是為了給自己贏得盡可能多的注意力，“烏克蘭明知其不可為，但仍然可以用（剝奪俄羅斯席位）來創造更多政治上的支持。這件事能夠引發很多的媒體報道，而這正是烏克蘭急需的。”

劍橋大學的Thomas Grant也承認，要驅逐一個聯合國成員國，甚至只是暫停成員國在聯合國特定機構的參與，都是非常難實現的，但在法律上并非完全不可能，烏克蘭訴諸一切可能的法律手段并非毫無意義。

Thomas Grant所指的可能性存在于安理會的程序規則。他表示，按照流程，安理會需要定期確認成員國所指派代表的資格，而在這個過程中，其他成員國可以挑戰某個成員國代表的資格，安理會就此展開的程序性投票不受常任理事國的否決權約束。Thomas Grant指出，在1974年，聯合國大會就曾經依據類似的程序規則，否決了南非代表的資質，因為當時南非拒絕結束種族隔離制度。

Joris van de Riet表示，烏克蘭手上還有其他法律選項，如推動將俄羅斯從其他聯合國機構中除名，推動聯合國大會建立國際刑事法庭，起訴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攻。但他也承認，烏克蘭最有可能獲得的國際支持還是只能在聯合國機制之外尋找，特別是通過數個深度卷入俄烏問題的國家之間的多邊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