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3-11-15 23:27:29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了解到,在實驗室安全存在的諸多不規范的情況中,有些是實驗室人員不把安全規則當回事,還有些做不了是硬件條件不夠,與實驗室的資金有關。
◎這名負責人不是只管實驗室,院系的小倉庫、會議室的鑰匙也都在這名老師手上。他的角色更多像一名后勤老師,對專業方面的知識也不太了解。
◎僅依靠完善安全基礎設施和強化安全教育難以滿足高校對實驗室安全的嚴格要求,基于個人自覺的安全管理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在安全領域,必須運用法治手段來解決安全問題。
每經記者|吳澤鵬 陳星 金喆 王帆 每經編輯|梁梟
中山大學附屬孫逸仙醫院(簡稱中山二院)乳腺外科實驗室人員患癌風波發酵已有一周。高校及科研機構實驗室安全問題引起了廣泛討論,也給在實驗室學習工作的學生、科研人員敲響警鐘。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了多位有高校醫學實驗室經歷的學生和醫務工作者,受訪者提及“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實驗室安全教育”“抓進度趕論文,哪個都比一個不經意的操作安全重要”“在實驗室吃外賣,試劑就在飯旁邊”等情況。
一方面是心理上不重視,另一方面是現實條件不允許。多位受訪者表示,實驗室條件與資源分配緊密相關。“高級別或者大PI(學科研究員、學術帶頭人)的實驗室,設備價值都千萬上億,資金都很緊張,很難拿出來做安全用。”
而根據《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現場拍到的涉事實驗室照片,信息欄顯示實驗室內包含有毒化學物質,需要穿實驗服、戴防護鏡、防護面具等物品。而記者也在現場看到了一些掛著的白色實驗服。但目前仍不清楚學生們在實際操作中是否防護到位。
記者注意到,有學者曾撰文指出,需要建立和實施實驗室安全追責問責制度,推動責任追究法制化。
高校醫學院的研究生會頻繁出入實驗室里,有時也有一些本科生,而“新手上路”的領路人通常是師兄師姐。在相對零散的管理下,有些實驗室的管理規范并沒有得到足夠重視。有做實驗不戴防護鏡、不穿實驗服的,有為了不脫手套直接在實驗室的工作臺上吃飯的,還有事后補臺賬的。
廣東省某醫科大學一名剛完成本科階段學習的學生劉向前兩天在實驗室就遭遇了“驚險”。有位本科生幫師兄換做實驗的液體時,也沒問是什么就直接倒進洗手池里,結果甲醛揮發的氣體刺得鼻子、眼睛難受,不得不擰開水龍頭直接沖刷。
劉向進入實驗室前就沒有通過任何資格考核,實驗室內的操作全憑師兄師姐指導,僅有的安全提醒,來自導師通過微信給他轉發的一條鏈接,里面整理了各種化學品的危險性、毒性、安全操作注意事項等。
“我師兄檢查提醒我,進了實驗室就戴好手套,別空著手到處摸。”劉向說,即使是師兄師姐等前輩,有時為了方便也并不是全部按照標準流程操作。例如,其師兄就透露實驗室臺賬存在事后為應付檢查而補充登記的情況。
劉向自己就很少穿實驗服,他覺得進進出出要脫衣服、穿衣服很麻煩。在某三甲醫院科研人員王青看來,這個事情就靠“自覺”,有些人在這些實驗室操作規范上有欠缺。她所在的實驗室最少一周會檢查一次,比如進實驗室是否穿白大褂、佩戴手套、口罩等,但沒有檢查的時候大家執行得徹不徹底,就不好說。有些人可能不太重視這塊,就存在沒有按照規定嚴格防護的情況。如果讓一個人專門監督學生做實驗,實際操作中不太可能做到。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VCG11385119793
還有一些醫學生是“懵里懵懂”進入實驗室的。黃沾去年從某高校臨床醫學專業畢業后,入職了某地方三甲醫院。回憶起在學校做實驗的經歷,黃沾說自己其實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實驗室安全訓練。
在本科階段,黃沾做的都是基礎性實驗,基本就是為了驗證課本理論的正確性跑一遍流程,用到的設備和試劑都比較基礎。一般老師演練一遍流程后就自己上手了,關于危險行為的提醒主要是說下哪些化學試劑可能易燃易爆、具有強腐蝕性。到后來,他才在一次相關課程上得知,易燃易爆炸試劑應該貯存在鐵柜中,而且柜壁應該厚于1mm。但他印象中部分比較老舊的基礎實驗室,這樣的試劑就放在玻璃柜或者木柜中,各種樣式的柜子都有。
和大部分院校情況類似,黃沾在本科階段由老師親自帶著操作的實驗也很少,一般是多人為一組分配給研究所師兄或師姐帶教練習。學長學姐自己的課業或科研壓力比較大,自己都趕著搶進度出成果,很難說對本科生的實驗有多上心。
黃沾感觸最深的是研究生階段的實驗壓力遠比本科階段大,這種情況下,有些自己覺得“沒必要”的安全流程能省就省了,比如說吃飯可能就在工作臺上吃了,吃飯的時候得取口罩、手套,心理上覺得應該不會有問題,畢竟實驗進度和結果是“更重要”的東西。
實驗室安全并非新問題。過往的數據也顯示,與生產企業發生的安全事故容易引發較大人員傷亡、財產損失、環境影響等不同,高校實驗室事故所引發的人員傷亡或財產損失往往有限。
《中國應急管理》雜志在今年6月份的報道中提到,目前,僅校園實驗室總數就有50多萬家,并且有逐年增加的趨勢。此外據不完全統計,在2001年至2021年的20年間里,共發生126起高校實驗室事故,累計造成20人死亡、107人受傷。其中火災、爆炸事故約占80%,中毒、觸電、機械傷害等事故約占20%。
近年來,在國家相關部門的推動下,研究機構和高校實驗室已逐步形成專有的實驗室管理規范和運行制度。
今年6月,《高等學校實驗室消防安全管理規范》(以下簡稱《規范》)發布施行,以進一步規范高校實驗室消防安全管理,預防火災事故發生,維護學校安全穩定,其中涉及消防安全責任、消防安全制度和管理、消防安全措施、滅火和應急疏散預案編制、火災事故處置與善后、獎懲制度等部分內容。
“現在高校都會有培訓系統,入學后就要進入這個系統去學習課程,學習完成后會有對應的考試,考試合格后把合格證交給導師,然后導師會和學生簽訂安全責任書,這以后,學生才能進入實驗室。”北方某雙一流高校的實驗室設備管理處人士鐘程以其所了解的情況向記者介紹稱,現在重視安全的高校,基本上會設立這樣的系統,入學后必須登錄這個系統學習。
王青也表示,實驗室標準化操作流程包含了一些正確的操作規范指導,危化品、毒物分級。自己所在的實驗室也有一系列的實驗室規范,包括日常守則、安全行為規范,比如危化品、有毒氣體都有專門的通風櫥、生物安全柜、超凈臺等設備來隔絕,佩戴手套、口罩是為了隔絕有腐蝕性的試劑。包括進入實驗室必須通過的考試,就涉及一些實驗室規范的管理條例。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VCG21gic10378249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了解到,在實驗室安全存在的諸多不規范的情況中,有些是實驗室人員不把安全規則當回事,還有些做不了是硬件條件不夠,與實驗室的資金有關。
目前在中部地區一家省級三甲醫院工作的醫生李藍向記者提到,據她的實際經驗,要在實驗室完全遵守相關規范、防護措施是不現實的,如果一間實驗室要花很多錢買口罩,這筆預算批不下來,導師也通常會拿這些錢去買實驗要用的試劑。
西部地區一家知名三甲醫院重點實驗室負責人也有類似說法。其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如果是高級別乃至國家重點實驗室,光設備價值就以千萬甚至以億計,在一般院校或者級別較低的實驗室,這是不可能達到的。“經費少,寧愿拿去買耗材,也不會在防護設備上投入太多”。也就是說,實驗室的硬件設施及外部條件如何,與實驗室級別、所在院校級別、實驗室PI級別、實驗室經費都有很大關系。
還未進入研究生學習階段的劉向,印象最深的是本科的解剖課學習。劉向介紹,剛開始時,解剖教研室內通風只能靠開窗,因此福爾馬林(甲醛水溶液)經常刺激得人眼水直流,“學生只是一段時間學習,但老師們是常年如此”,而通風設備也是在后來才增加。他認為,不同高校在實驗室設備、管理等方面,確實存在差距。
蘇州大學張浩、楊陽2019年6月發布的《地方高校重點實驗室建設與管理問題及對策》一文中提到,地方高校重點實驗室的資金來源單一,投入嚴重不足。大多數重點實驗室在獲得一定的建設經費建設期滿通過驗收后,上級主管部門再無專項運行費投入,實驗室經費嚴重不足,依托單位在經費緊張的情況下,也容易顧此失彼,實驗室運行也出現了一定的問題。
該論文還提到,許多高校對待重點實驗室均存在“重申報、輕管理”的思想。重點實驗室一旦建立或申請下來,學校和相關管理部門不去思考如何通過規范、科學、有效的管理方式讓科研機構正常高效地運轉起來,發揮重點實驗室的領軍作用,而是任其自由發展,缺乏有力的制度保障。
重點實驗室尚且如此,普通實驗室的情況可能更不樂觀。
最近,對于實驗室安全問題,王青更加注意了,她覺得做實驗時一定要有敬畏之心,不能過于大大咧咧,還是要從意識上重視實驗安全。生化實驗、生命科學類的實驗都會涉及一些有毒性、腐蝕性的試劑,這是沒辦法避免的。做實驗之前,需要自己先了解什么試劑是有毒的,到底是氣體吸入還是皮膚腐蝕、還是神經毒性。如果是氣體吸入的毒性,就在操作的時候需要放入通風櫥。
“這件事情跟我們平時的工作息息相關。”她表示,現在很難判斷3名人員患癌的絕對誘因是什么,也沒有技術、手段去判斷這個疾病發展的原因構成。作為一名需要經常進出醫學實驗室的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嚴格遵守規范、做好防護。如果發現實驗室有什么安全隱患或者管理上的缺陷,要及時反映,因為關乎自己和身邊人的安全問題。
鐘程也向記者介紹,現在無論是國家還是高校層面上,均有不少的法規出臺,但基于個人自覺遵守確實存在難度,“我們日常中會有些突擊檢查,另外,如果有些突發事件(非事故),我們會對責任人進行追責,起到警示的作用,這也倒逼著每個人去遵守規則”。
北京林業大學實驗室與設備管理處于斌等人所作《高校實驗室安全追責問責制度制定與實踐》一文提到,目前,高校實驗室的安全設備設施和培訓水平取得了長足進步。然而,僅依靠完善安全基礎設施和強化安全教育難以滿足高校對實驗室安全的嚴格要求,基于個人自覺的安全管理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在安全領域,必須運用法治手段來解決安全問題,特別是加強依法追究事故責任,推動責任追究法制化。高校迫切需要建立和實施實驗室安全追責問責制度。
黃沾也覺得這一點很重要。他進入研究生階段后,有一次誤觸了化學品,當時也不知道該問誰,就問了名義上的實驗室負責人。但這名負責人不是只管實驗室,院系的小倉庫、會議室的鑰匙也都在這名老師手上。他的角色更多像一名后勤老師,對專業方面的知識也不太了解。
后來黃沾問了師兄師姐,得到的回復是“肥皂水沖沖”。自己不放心又查看了化學品安全技術說明書(MSDS),看到確實危險性不高時才放下心來。他上學的時候,沒有老師告訴她要系統學習MSDS。
而在此前的采訪中,一名在校學生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確認,網傳被拆的實驗室掛著宋爾衛的牌子,實際是蘇士成團隊在使用。記者嘗試聯系實驗室信息牌上的實驗室管理員未果。
于斌等人認為,有些高校的實驗室安全追責問責制度只關注直接參與實驗的師生,對其他相關責任人員的責任主體范圍未明確規定。若追責問責制度無法涵蓋所有角色,就可能造成某些角色的主體責任模糊不清、推卸責任等問題,從而影響依法開展追責問責工作,進而影響實驗室安全管理的系統性和有效性。
(文中受訪者姓名均為化名,采訪途徑為電話、微信)
封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VCG11385119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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